第69章(1 / 2)

好的坏的春天 顾徕一 17521 字 11个月前

一个多小时的动车,她们抵达离镜山最近的火车站,当地派司机来接,大巴开山路太危险,她们被分为两辆小巴。

山路崎岖,滂沱的雨势又起,山上滚滚碎石混着泥土,时不时砸下来一块。

饶是秦知并非第一次来镜山,坐在周琨钰身边也是攥紧了拳。

周琨钰轻轻撞一下她的肩,轻声笑道:“没事的,看这位司机大哥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秦知也冲她扬扬唇,压低声:“你怕不怕?”

周琨钰轻声答:“怕。”

若真不幸被碎石砸中,又或者一遭不慎因山路打滑而滚下山崖,恐怕她们真会命丧于此。

可周琨钰有她自己的私心。

她一双秀美的眸眼望向窗外,心想,来镜山走这一趟,是否真能为她残存为数不多的良心赎罪。

她晚上是否能稍微睡得好一点。

又开了两个多小时,连车也走不通了,所有人背上设备,开始徒步往大山最深处的闭塞村落进发。

人人的衣裤上都染了泥,好不容易进村时已然蓬头垢面,来不及休息,套上白大褂,趁着天光还亮,抓紧时间开始义诊。

能用药的暂且用药控制住病情,情况危急的想办法趁不下雨的时候,送到当地医院,等周琨钰她们到当地医院做手术。

这一忙就到了傍晚,所有人第一次有时间喝一口水。

周琨钰坐在小小院落里,连小板凳的凳腿上也沾满了泥,一头素来柔顺的长发油腻腻的黏在额头上,村民的方言听得一知半解,应该是在对她们道谢。

周琨钰柔婉笑笑:“没什么,应该的。”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她说这句话时,一队人走进院落里来。

医生们纷纷抬眸,周琨钰便是在这时候看见了辛乔的一张脸。

她的预感是对的,她对辛乔总有这样一份特殊的感应,乘务员所说前一天来镜山执行任务的,真是辛乔她们。

安全头盔下,那张白皙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沾满了泥灰,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灼灼闪亮。

辛乔到底是来执行什么任务?

这时村长招呼:“排爆手同志们,赶紧来吃饭。”

辛乔的一张脸仍是很沉静,往院落里望过来的时候,落到周琨钰的脸上,一滞。

村长介绍:“这是来义诊的医生同志们,你们都辛苦了啊。”

龚远:“哎,那不是周医生么……”

便想要上前打声招呼。

辛乔拉了他一把:“别去。”

龚远回头:?

辛乔:“都是来执行任务的,别互相打扰。”

末了又添一句:“又不是很熟。”

龚远被她说服,点点头。

辛乔端起早已冷掉的盒饭——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盒饭,就是村民们帮忙准备的,饭菜用一个个搪瓷碗装在一起。

凳子不够,辛乔就站在一

边端着碗,大口大口的吃。

医生们想要让座,他们却不要。

周琨钰望着辛乔,腮帮子鼓鼓的咀嚼,果然如她料想,除了第一瞬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再没看她一眼了。

周琨钰低声问村长:“他们是排爆手?”

“是啊,我们村修路,这不是今年一直下雨,隧道塌方了,消防员们赶来抢救,在这之前隧道里传出的消息是,挖到了两个好像炸弹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这附近有片残存的雷区么,想不到外围也有。”

“这些排爆手同志们,一边帮着救援,一边等着隧道挖通了进去执行排爆任务。”

周琨钰立即问:“隧道里困的有工人么?”

“有两个值班的,不过通过对讲机联系上了,他们都平安,随时准备救出来后送医院,医生同志你放心啊。”

周琨钰点点头,又一次望向辛乔。

辛乔她们赶到镜山后一直帮着救援,应该根本没休息过,这时面容透着疲惫,吃饭时连手都发沉,可那略显单薄的身子始终撑着。

周琨钰心里一直以来对辛乔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辛乔像一棵树,始终姿态挺拔,直愣愣的指向蓝天。

什么都压弯不了她,倔强又骄傲,带着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其实周琨钰非常担心,但辛乔那般挺拔的身姿,好像让周琨钰的心定了定。

那样的倔强在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排爆手们吃完饭,又匆匆走了。

周琨钰她们暂作休息,也继续工作。

晚上不打算出村,就分散了在当地村民家休息。

周琨钰和秦知被分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家,奶奶非要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们睡,她们赶紧摆着手拒绝。

奶奶拗不过,把她们引到另一间房:“那你们睡我儿子媳妇的房吧,他们去外地打工好久咯,这房子没打整过。”

就是传统的土炕,上面垫着厚厚的茅草。镜山深处的闭塞村庄的确经济落后,这便是无论多难都要修通路的原因。

奶奶又找了两个搪瓷盆给她们洗漱,连日大雨,井水里都有股土腥味。

奶奶问:“你们都是从邶城来的,不习惯吧?”

周琨钰笑道:“奶奶,我们义诊时各种地方都去过了,没什么不习惯的。你别担心,赶紧去休息吧。”

她和秦知简单洗漱后上床,被子里的棉花都已结成一团团。秦知熄了灯轻声问:“床硬不硬?”

周琨钰照实说:“有一点。”

两人轻轻的笑。

这便是两人睡前唯一的对话了,很快便沉沉昏睡了过去。周琨钰觉得自己来镜山的决定是对的——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这种冒险义诊的行动真的略微抚慰了她的良心,至少在这里,她能睡得着。

第一天,义诊继续。周琨钰她们去散落在深山里的另一处人家时,恰好远远能望见被警戒线圈起来的隧道,隔得很远很远,以至于周琨钰只能瞥见

消防员制服的一抹橙黄。

陪同她们的村长察觉到她视线,感慨道:“他们了不起啊,这都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去救别人的命啊。”

周琨钰忽然想:等隧道挖通后,辛乔她们的排爆工作也会这样么?

以身涉险,挽救生命,带着一腔不计得失的孤勇?

周琨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从事这样的职业,是要有些血性在的。

她以为自己会担心,但身临其境,她却发现自己的情绪是平静——

一种履行完自己的职责、没有愧对自己的使命后,一种问心无愧的、深深的平静。

她和辛乔都是如此,不需要谁把对方看得太过懦弱。

这家接受义诊的是一位年迈的奶奶,小孙女在一旁,怯怯抱着个不知多少年的兔子玩偶,耳朵和腿上各处都有破损。

把周琨钰拉到院子里小声问:“我婆婆是不是活不成了?”

周琨钰心里一酸,轻轻摸她的头:“谁说的?”

小女孩咬咬唇角:“他们都说这种病治不好的,说我婆婆活不成了。”穿破旧布鞋的脚在地面来回磨蹭着:“等婆婆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周琨钰轻轻把她揽到怀里:“你婆婆不会走的,我保证。”

其实作为医生,她很少说这样的承诺。

这与她们的职业素养相悖,毕竟医疗过程中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而医生并非神明。

可这时小女孩在她怀里抖得仿若雏鸟,抓着她的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仰起小小面孔来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想起辛乔:“真的吗?”

“嗯,婆婆只是需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

周琨钰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她听:“我是医生,我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明白吗?”

小女孩哭了。

当在黑暗里跋涉已久、看到第一抹曙光时,人的第一反应不是笑,而是哭。

周琨钰的心一直揪着。

她忽然想,当年因周承轩没有充分告知风险而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老人,她也会是对某个人来说无比重要的存在吗?

她也是从邶城郊区来的,她的儿子媳妇接受了当年慈睦的赔款,可听说她还有个小孙女,那个小女孩是否也倚在村落里木扉腐朽的门框上,脚边卧着只从小陪她的小黄狗,眼巴巴的盼着进城做手术的婆婆回来?

周琨钰垂眸转身,几乎不敢再看小女孩的眼。

她们留下药物,又安排村里等雨势稍小的时候送老人去当地医院,准备离开时,一只小小的手拉住周琨钰。

周琨钰回头。

小女孩把一捧玻璃糖塞到她手里:“医生阿姨,这给你。”

“我不能收。”

“这是我最好的糖啦。”小女孩腼腆的笑。

那是一把裹着五颜六色彩纸、现在已不多见的老式糖。

一看那外观,就能联想出各种色素糖精堆砌而成的口感,可是小女孩珍惜的捧着,这糖显得那么贵重。

小女孩眼睛亮闪闪,便如这样的糖纸,小声跟她说:“医生阿姨,我长大后也想当你这样的人。”

周琨钰柔和笑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会救人命的人。”

周琨钰的心里又是一扯。

她是挽救人命的人,还是漠视人命的人?

还好她这次为了保证体能,带的不是醇苦黑巧,而是高能量的牛奶巧克力,她从包里掏出来尽数给了小女孩,又同她说:“等我回邶城,想办法多寄些书给你,你好好学。”

小女孩用力点头。

周琨钰看着她的这副神色,毫不怀疑未来又将有一个女孩怀着坚定信念,背着书包走出大山,奔向自己的广袤未来。

义诊又持续了全天,直到暮色沉沉,周琨钰她们回到昨天的院落里暂作休息外加吃晚饭。

她全神贯注的太久,精神和体能都已紧绷接近极限,一阵目眩之间,脚步一个踉跄。

旁边有人伸手一扶:“小心。”

手臂传来熟悉的力道和触感,才让她意识到,扶她的人是辛乔。

在她最乏力的时候撑住了她的人,是辛乔。

她笑笑回眸:“谢谢。”

辛乔淡着一张脸点点头,等她站稳,放开她,和队友一起往院落里走去。

她们也是来吃晚饭的。

辛乔端着碗和龚远一起站在屋檐下,不去看周琨钰,脑子里却不断回想方才那一眼瞥见周琨钰难掩疲惫的脸色,忍不住忖着:周琨钰那样的人,撑得住这样强度的义诊吗?

快速吃完饭,辛乔和龚远躲到一个避人的墙角,商议着隧道挖通后的排爆方案。

然后辛乔冲龚远点点头:“你先过去,我抽根烟喘口气。”

龚远先走了,辛乔打算抽根烟,吊一吊自己的精神。

刚擦燃火石,身后的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周琨钰从里面走出来:“抱歉,没想偷听,不过我在这里洗手。”

“等隧道挖通后,进去排爆的……是你?”

辛乔看周琨钰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担心周琨钰会阻止她。

可周琨钰没再说话,一只莹白的手掌摊到她面前。

辛乔一愣。

那是裹着塑料糖纸的一捧老式糖,周琨钰怎么会有这种糖?

周琨钰轻声解释:“去义诊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她望着辛乔那张清秀又倔强的脸。

那脸灰扑扑的,不知蒙了多少尘土,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嘴唇已开始起皮,但越发显得一双眸子如天边的启明星。

而辛乔也在分别许久以后,第一次仔细看向周琨钰。

她发现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琨钰。

一向清婉优雅的脸上不知沾着什么,蹭脏了,一头平时柔顺的黑发在脑

后随意的扎了个低马尾,乱糟糟的,头发很久没洗一样腻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