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最後的手段(2 / 2)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周之后,大唐还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脉,还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丶先天太上皇帝丶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为祖,可李氏真是其后代?若千百年后,那座宗庙里供奉的依旧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旧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此事,我会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于社稷而非忠于皇帝的臣子,夺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续,你是最后的手段。」

「如果到最后还不能骗过薛白,必然会激怒他,到时我与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说服他,唯有你,或许还有办法说服他。」

「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场会面,忘掉你与张垍的谈话,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谈话。你不能失败,独自一人带着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颜真卿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想必是韦芸担心自己着凉,却又搬不动自己。

今天是双日,没有朝会,他却还是入宫求见了薛白。

崔仲巍丶张垍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留在朝中,难免会落人口实,从而引起各种猜测,倒不如早日归隐,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怀疑,薛白已经猜到了什麽,因此,内心深处其实是忧心忡忡的。

「丈翁来了,想必是为春苗贷一事?」

「是。」

颜真卿还在想着如何试探薛白,对春苗贷之事反而一时没有太多说辞。

「这些新的政策提出来,有顾虑是难免的。」薛白道:「朕绝非独断朝纲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话虽如此。」颜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远洋,此事中书省虽反对,陛下却依旧可以民间商行的名义办,确非独断朝纲,实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这个实力。」

「若百官都反对春苗贷,想必陛下也要让丰汇行来办这件事?」

「不错,其实丰汇行早便有这个业务,只是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颜真卿面对这些事,并非是强烈反对,而是会把担心发生的各种可能罗列出来。

比如,造海船远航一事,虽说可能会损害到丝绸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终究少有人想到那麽远,这件事单纯是钱的问题,反而中书省不批,天子以私财办,相当于国库省了一笔。

春苗贷却不同,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颜真卿说罢,最后道:「陛下根基未稳,眼下办这些,还请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这般想的,若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如何?」

颜真卿一愣,良久说不出话来。

薛白篡位为何能成,明面上是因为那些功绩。但暗地里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铜钱丶铁器丶火药,以丰味楼这样的茶楼酒肆打探消息,更关键的是丰汇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钱财往来。

说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稳,这也只是表象上的。实则,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丰汇行,现在竟要把它交出来?

这个事很难回答,颜真卿也担心薛白是在试探自己,思来想去,问了一个问题。

「杜二娘答应吗?」

「若朝廷能给她授个官,她想必是能答应的。」

「女子为官,绝计不成。」

颜真卿摇了头,认为薛白并非是真心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

「事在人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丰汇行办到如此地步,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数尸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渐渐地,颜真卿听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丰汇行归为国有,相当于朝廷有个专门管飞钱与放贷的衙门,那天下的赋税核算它也要插手。这个融合的过程,也是薛白扩大自身权力的过程。

也就是说,薛白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政治诉求,他要造海船而中书不答应,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视天下百官不答应,他便从就食洛阳开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贷,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后呢?税制丶科举的变革,甚至是打压世家大族。

颜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担忧也越来越深了。

「眼下恐怕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还不是时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时丈翁会支持朕吗?」

颜真卿沉吟不语。

若要他说心里话,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丶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后,再进行变革。

到时候,天下士民丶朝廷百官,没几个人记得天宝年间至正兴初年之间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稳固。甚至,一个名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无后患。

或许,他心里还有另一个考虑,那就是并不希望薛白成为一个强权的皇帝,强权者通常容易为所欲为,不喜欢被束缚。

若薛白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必然触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说春苗贷那就是冲着田地兼并去的,若变革失败,激起变乱,反对者首先攻击的就是薛白的弱点。矛盾激化之下,当薛白意识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点,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变革成功了,薛白会成为一个更强权的皇帝。

怎麽看,这件事让社稷颠覆的风险都高于它的收益。

但,拦得住吗?

沉吟了许久之后,颜真卿开了口,却是换了个话题,道:「陛下志存高远,不可无人才辅佐,何不请李泌出山?」

自从李亨死后,李泌也就致仕归隐了。

这也是一个忠于李唐之人,颜真卿近来忧虑重重,来之前便有请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只怕不能再说服他。」

颜真卿道:「臣或许可以试试。」

「也好。」

两人都想试探对方,可到最后却都没有挑明。

末了,颜真卿离开的时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样子,心中渐渐有些不忍。

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薛白说过,早晚有一日当他的功绩足够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觉得只要家国富足,天下人过得好,哪在乎他姓什麽。人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生活,他这个人是谁,对人们根本不重要。

因为薛白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勃勃丶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丶使天下人过好,也并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种不断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绩能够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让他兴奋到颤栗。

可近来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颜真卿会怎样?会为李唐宗社殉节,还是为家邦兴盛而欣慰?

或者说,对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样的功绩,揭不揭破还重要吗?

他到时还在乎天下人怎麽想吗?

他意识到,自己更在乎颜真卿怎麽想。

~~

「颜公!」

「颜公!」

颜真卿才走出宫门之际,忽听到身后有宦官的呼唤。

他回过头,一个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请颜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来。」

「何意?」

颜真卿十分不解,但还是驻足等了一会。

之后,只见薛白便装打扮,穿着一身普通襴袍出了宫,到了他面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岂可如此荒唐?!」颜真卿低声说着,一副要劝谏的样子。

「老师可记得当年带我到城外捉逃户一事?」薛白道:「我已许久没见那些农户了。」

颜真卿听了,微微一叹,点了点头,竟是亲自带着薛白微服出宫。

两人直接从春明门出了城,走向田梗,边走边随意交谈着。

「老师相信我说的大海另一边有一块大陆吗?」

「你又如何确信?」

「我就是确信。」薛白道:「我想与老师做个约定,不知可否?」

「是何约定?」

「若老师能信任我,不留馀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让老师达成心中所愿。」

颜真卿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知我心中所愿为何事?」

他问这句话时,心里是隐隐有些不安的。

因为若揭破了此事,便证明薛白已经知道郭锁是他安排来的,证明他最终没骗过薛白。

然而,薛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随手摘了一根柳树枝,嘴里轻念了一首诗。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颜真卿听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不能从这首诗就确定薛白对身世的看法,但能从中确定薛白对大唐的看法。

待听到后面的「曾孙继绪,享神配极」,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事情照着这个方向进行,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