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阳奉阴违(2 / 2)

夜很深了,薛白还没有睡,走到大堂上,看到了被绑在那的裴奰,以及立在一旁的魏翎。

「陛下,都招了。」魏翎道:「裴奰曾向臣亲口承认了他陷害颜杲卿丶颜季明之事。」

薛白并不意外,因为就是他让魏翎去探裴奰的口风的。

「陛下,臣知罪!」

裴奰磕头不已,痛哭流涕,嚎道:「臣太想立功了,一听到那些将领闹事,就上表弹劾。臣被美色所惑,昏了头,铸下大罪,唯请陛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薛白看着他那哭红的双眼,不为所动,道:「你也是为大唐立过功的人,为何要这麽做?」

「臣……臣病了,好色成疾,臣必定痛改前非……」

「朕问你为何要构陷颜杲卿丶与朕对着干。」

裴奰愣了好一会,方才犹豫地回答道:「臣万万不敢忤逆陛下,臣只是……只是觉得……这麽做会有机会……」

「何种机会?」

裴奰磕头道:「臣该死。」

「朕问你,会有何种机会?」

「臣误以为,能踩着颜杲卿……青云直上。」

「好,朕明白了,你是笃定了朕会忌惮外戚势力过大,也笃定了朕的新法成不了。你并非与朕对着干,只是不看好朕的国策,下注在另一边。」

「臣罪该万死!」

薛白问道:「说吧,你是如何受严庄驱使的。」

听到这个名字,裴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陛下明鉴,全都是严庄在背后主使啊!他吃准了臣好色的弱点,设计对付了臣,让臣对付颜杲卿,想要接替颜杲卿的位置……」

~~

「今日我见了陛下,陛下委我以重任,命我整理河北的田册户籍。」

严庄坐在黑暗中,对着几个人缓缓说着,又道:「你们回去以后可以告诉你们的主家,放心,陛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陛下忙着变法,只须我们表态支持,此番便可有惊无险。」

「是。」他对面几人纷纷答应。

这些都是范阳降将派来的使者。

随着新君即位后的种种政策,他们这些人是渐渐感到不安的。

毕竟天宝年间,朝廷下放给了范阳极大的自主权,军政财税有节度使一手掌握,如同自成一国,如今随着军屯,士卒们渐渐安定下来,而一旦变法,朝廷便能通过土地直接控制士卒,也便是把税赋之权收了回去。这样下去,他们这些人也就没了价值,谁知往后朝廷会不会秋后算帐。

出于这种角度考虑,他们对新政是有所不满的,遇事不决,便派人来问严庄。当时严庄让他们安心,称他自有安排。

这安排也不复杂,他收买了裴奰,指示裴奰不断地构陷颜杲卿。

若天子没有亲自过来,只在东都看奏摺,无非会有两种看法,或认为颜家恃宠而骄,或认为是世家大族在对付颜家,那要麽怀疑颜杲卿的忠诚,要麽怀疑其能力,严庄都有趁机上位的可能。

至少此事在他看来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新法一出,朝廷必焦头烂额,顾不到范阳。

他唯独没想到,薛白亲自到范阳来了,所幸今日面圣,薛白依旧相信他。

「还有,不论他们想做什麽,近来都放老实些,忍到陛下南归之后。」

「但不知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严庄道:「天下各州县不可能不出乱子,也许此时消息都已经在路上了。陛下最担心河北,我们却要他知晓,河北是最不需他操心的……」

正说着,有人赶到门外,像是有急事要说,严庄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盯着裴奰的人,当即让人到偏厅汇报。

「怎麽了?」

「阿郎,裴奰被带走了。」

「为何?」

「小人不知为何,只知魏翎去见了他,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闯入府内将他带走了。」

「闯入?」严庄深感不安,皱眉沉思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思忖着各种可能性,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末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啪。」

严庄把手按在桌案上,克制着心中的害怕,咬咬牙,下定了一个决心,让人先把田承嗣的使者招过来。

「我要去见田承嗣,与你一起出城。」

「明日出城?」

「不。」严庄道:「今夜就出城。」

话音方落,外面竟有仆从赶来,道:「阿郎,圣人召见……」

「什麽?!」

严庄目露惧意,连忙与那使者低声道:「你速速去告诉田承嗣,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我若出事,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番话,听得那使者也有些慌张,转身就想走。

严庄一把将人拉住,道:「从后面走。」

若有可能,他也想一起逃走,可他知道已经走不了了,只能寄望于今夜还能再次过关。

~~

见到薛白时,严庄心里稍感踏实了一些,因为堂内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天子就像是半夜无眠,想找人聊聊天。

「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长安酒肆,你们高谈阔论,骂李林甫奸佞丶谈大唐积弊。」

「是,臣当时年轻识短,让陛下见笑了。」

「当年你助朕攻入洛阳丶除掉安禄山,朕问你为何,你说你辅佐安禄山造反是为了改变世道,结果发现错了。这是真话吗?」

「回陛下,是真话。」

薛白道:「但如今变了。」

严庄微微一滞,预感到不妙,继续遮掩,应道:「臣变迟钝了,也变懒了。」

薛白深深看着他,道:「朕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反抗不公,渐渐看明白了,你是出于自私而已。」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有人想着造福人民,你想的是牟一己之利,故而才迫害忠良,煽动士卒闹事,不是吗?」

「臣惶恐,臣不知这些传言是何处来的,臣一直恪守……」

「还敢狡辩?!」

薛白突然喝了一句,当即有禁卫推门而入,且把裴奰也提了上来。

「严庄小人!」

裴奰一进来便对严庄大骂不已。

「陛下面前你还敢否认?!若非你狼子野心,设计于我,我岂能至此地步,厚颜无耻的乞食奴丶婢生子,你这等小人竟也能忝居高位,祸害生黎!」

他大概也知自己难逃一死了,乾脆一逞口舌之快,骂得颇狠。

严庄拜倒在薛白面前,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裴奰指证完成,薛白问道:「严庄,你认罪吗?」

「裴奰冤枉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罪臣有证据。」裴奰道:「他侵吞叛军的缴获,收买将领,结交胡人,种种恶行,臣皆有罪证,他逃不掉!」

严庄依旧不肯认罪,还反问道:「裴奰,你冤枉了颜杲卿,还要构陷我,意在何为?」

裴奰大怒,忽道:「陛下,严庄不肯认罪,必是为拖延时间……他结交了叛军要造反,臣请斩杀了他震慑河北诸将。」

严庄脸色微变,连忙俯下头去,道:「清者自清。」

薛白愈觉失望,挥挥手,吩咐将他们拖下去。

之所以见严庄,薛白并不是需要他的口供,只是念在他出身微寒,本该支持新政,想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但既然严庄想拖延,薛白也大可等着看看,那些河北降将们是不是真的还敢再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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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范阳官员听闻天子拿下了严庄,顿感风声鹤唳,深怕逼反了河北将领。薛白却是不以为意,再次微服出巡,去见了杜甫。

杜甫任河北提兴学事司,在范阳城中自有偌大官署,可他空闲时却也会跑到城外亲自教导一些寒贫人家的子弟,作为一种上行下效的引导。

久而久之,人们便在燕郊盖了个草堂供他们教学,名为「浣花草堂」。

薛白微服而来,也没惊动旁人,这日与杜甫坐在草堂中,谈的便是严庄之事。

「严庄虽受过出身贫寒的苦,却没想过庇护世人不再同样受苦,可见此同情之心并非人人生而有之,需靠教导而来啊。」杜甫感慨道。

薛白笑了笑,道:「杜子美这是教书教出经验了。」

杜甫忽眉头一拧,道:「发生了这等大事,陛下如何还出城来?万一严庄的同党兵变,岂不危险?」

「你久在范阳,说说哪些人是严庄的同党?哪些人又会兵变?」

「自是那些跋扈将领丶内附胡人。」杜甫道,「河北情势之复杂,便复杂在这些动不动便要拔刀相向的桀骜不驯者身上。」

「那朕便看看,他们敢不敢对朕拔刀相向。」

杜甫依旧不安,踌躇地要尽快送薛白入城。

薛白则安之若素,捧着茶喝着。

他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是有些失望的,严庄之事让他意识到,在现今的大唐,并没有那麽多人像他一样想改变阶级之间的巨大差距。

那些庶族丶寒门拼了命地反抗,并不是为了改变这世道,而是为了成为高门世族,转过头来欺凌他人。

这让他感到想要达成的理想遥不可及,改变来改变去,终究是什麽都没能改变。

想着这些,薛白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见到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书,在教一群衣裳褴褛的孩子们读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琅琅的书声传来,薛白放下茶杯,问道:「那莫非是降将张忠志的儿子?」

杜甫讶道:「陛下竟识得他?」

薛白顿觉欣慰,莞尔道:「终究是子美兄改变了大唐。」

(本章完)